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后,我在毛坯房用三根手指为自己加冕
主播:宋婷婷
大家好,这里是知音真实故事编辑部。
自2017年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后,26岁陈锋失去朋友、遭受非议,成了家族避而不谈的“污点”。挣扎和自救从未停止。精神疗养院的日子反倒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愉快经历。
2017年9月,陈锋走出疗养院,成为实习记者。就在他觉得一切向好时,却再次被人推入深渊……
01
确诊
自打2014年,父母把我安排进一家电厂工作后,我养成了记账的好习惯。
2015年总开销7万,2万多的房贷加上3万多的生活费,无不良嗜好,无社交,省出2万给爸妈翻修房子。收支持平,没有存款。
然而,2016年,总开销14万。2万多的房贷,8万的潮牌、跑鞋,4万请客吃饭。花呗欠款3万,欠爸妈、我哥5万。
这就出大问题了。
2017年2月,我把花销记录给做心理咨询的冯老师看。她拧着眉毛,说“情况不太好”,作为心理咨询师,她没有诊断和治疗的能力,建议我去精神卫生中心做个评估。
第二天,我揣着两瓶矿泉水到人民医院,医生简单问了几个问题,看了我的花销记录,然后让我在电脑上做了很多道题。
最后,我因“过度兴奋,话多,思维联想快,否认幻觉妄想”,被确诊为“双相情感障碍阳性”。
诊断书
医生问我家里有没有人得过这类疾病。我提及我的外婆。她没去过医院,但疯了半辈子,有次满大街吼着要地震了,整栋楼的人都说她脑子有问题。
医生告诉我,双相情感障碍(BD)是一类情绪两极分化严重,躁狂和抑郁交替进行的常见精神障碍,大约有五分之一的患者容易被误诊为“精神分裂”。双相遗传发病率很高,但很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发病,除非遇到巨大的刺激。
接着,他问我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买奢侈品?
我口干舌燥,一口气干掉一瓶水,用飞快的语速说:“我就觉得很high,看到什么好的就想要,但过程没什么印象。”
“双相患者症状各不相同,有些是疯狂购物,有些是发低烧,你算轻症,还属于可控范围。”医生说着,给我开药,嘱咐我三个月内绝对不能停。
他让我打电话给最亲近的人,确保我不会因独自离开而发生意外。
我想了想,打给最好的朋友。
半小时后,朋友开车来接我。他和我相识6年,我每次请人吃饭,都带他。一路上,他不停问:“怎么回事,是不是误诊?我没看出来你不正常啊?”
我撇撇嘴,也觉得自己只是有些失眠健忘而已。
那天,我俩一起去看电影《坠落》。女主角成功爬上610米的电视塔,但扶梯年久失修坠落了,她下不来,大声呼救也没用,面对万丈深渊,无助感让她惊恐不已。
我看着看着,恍惚觉得,屏幕上出现了自己的脸——我就是那个站在610米高塔的人。我站起来,不停舞动双臂,但朋友生拉硬拽,把我拖出了电影院。
他生气地问我干什么在电影院里面大喊大叫,但我的记忆似乎中断了。
“别说了,我们一起去蹦极!”我兴奋地用胳膊将朋友勾住,丝毫没有顾及他难看的脸色。
他从我胳膊底下钻出来,说要回家吃饭。
晚上,我只睡了两个小时,就坐起来,佝偻着身子,嘴里絮絮叨叨,在电脑前把键盘敲得啪啪作响,不到1小时就敲出了8千多字。
我觉得我的稿件一旦发表,将在社会上引起极大的反响。
我越写越兴奋,半夜三点,迫不及待发给白天那个朋友看,然而,对方微信显示拒收。
我被朋友拉黑了。
02
回溯
我回忆医生对我“不正常”状态的表述,努力追溯自己的病因。我怀疑,这种“不正常”似乎从高中时代就有迹可循。
我家在福建南平,闽南一带的人都有很重的传统习气,要求儿子能挣大钱、娶个贤惠的妻子,生儿子。比如,像我哥那样,考上厦门大学经济学专业,在北京买房,开枝散叶,成为整个家族的荣耀。
性格上,我们兄弟截然不同,就像一座山的两面,他向阳、蓬勃;我阴郁、沉默。
父母说的最多的话,不外乎是“学学你哥”,“一个爹妈生的,你怎么这么不灵光”。
2007年,我升高中,但偏科严重,语文排在前十,数学总不开窍。数学老师每周一考,会按照名次从前往后,挨个报分数,喊人上去领卷子。
班上63个人,我的分数排在50名开外。每次迎着同学的目光,从位子到讲台领卷子那段路,像脚踩荆棘,越发漫长。
那天晚自习后,我骑着自行车在大雨里狂奔,一直往家相反的方向,骑到县城最西的石桥边。
我的脑海里不停盘旋着任贤齐的《伤心太平洋》,思绪就像歌词写的,“一波还未平息,一波又来侵袭”。
到了岸边,听着河水的声音,我像虾米一样蜷缩成一团,直到内心平静才回家。
到高三,为逃避月考,我常旷课跑到操场,盯着学校的外墙发呆。
高考后,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学校外墙的墙皮剥落下来。老实说,我看那墙皮不爽很久了。
最让人难过的是,我的高考分数离本科线只差一分。我爸气得要把我送到制鞋厂里去打工。
在我妈的劝说下,我爸勉强让我上了一所学费最便宜,录取分数很低的大专院校,理由是,“考不上好大学,就给家里省点钱”,他还把我填的“信息传播”专业改为“英语教育”,说补英语的机构遍地开花,来钱容易。
那个暑假,我爸除了用阴沉的嗓子喊“吃饭”,几乎没和我说话。
我有时候会心跳加速,气喘不过来,有时候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。我担心,自己会不会就这样死掉?但我从未跟家人说过。
大专三年,我的英语没有任何长进,倒是在校报上发表了不少豆腐块,这成了我我困顿时光里唯一的亮色。
2013年毕业后,我的工作一直都没着落。爸爸气鼓鼓地不停责备我,“没出息!”
其实,我心里是揣着“有出息”这个念头的。我喜欢写东西,毕业后,想去应聘记者,看新闻时,我曾试探我爸:“这些记者口才真好。”他“哼”了一声:“好什么好,叽里呱啦跟苍蝇一样。”
“有出息”的念头,刚长出来两寸,迅速被割掉。
这时候,我已经感觉到自己情绪不稳定,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在内心掀起狂风巨浪。
北京的哥哥打电话来,询问我找工作的情况。我极其烦躁,叽里呱啦地吼了他,说他“多管闲事”。
也许他是出于关心,但在我看来,那不过是高高在上的炫耀。
在家白吃了几个月后,爸爸说我是“废物”。家里断然不能养闲人,他用两瓶五粮液,给我在电厂谋了个职位。
在电厂工作的三年里,我每天跟着只有初中文凭的工人,走街串巷地修路灯。他们从不喊我名字,见面打招呼都是,“嗨,大学生”,然后一脸坏笑,背后说我连个电表都看不准。
我像坏了的灯,经常被外界敲打,想发光,却总也不亮。
当时,我几个大专的同学都通过自考,有了本科学历。我想,既然经常睡不着,不如也试试。
只是,厂里事情又多又杂,我怕家里知道打击我,所以,只能下班后,用手机学习。
我爸看不惯我成天拿着手机。有天他喝了酒,踢坏我的房门闯进来,把我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。他用那些惯用的字眼骂我,“懒得生蛆”、“活得像垃圾一样”。
我越来越频繁的失眠、发低烧,情绪时而亢奋、时而抑郁。亢奋时,我疯狂地买东西;抑郁时,我觉得自己是一块死肉,多活一秒都是浪费空气。
直到我不断跟我妈要钱、哥哥告诉爸爸我管他借钱时,我妈总算察觉到了不对劲。她在我衣柜里发现堆积如山的潮服,说我说话的声音很大,问我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。
我摇摇头。我妈怀疑得看着我,她接着发现,我会整夜不睡,对着墙壁喋喋不休朗读自己写的文字,说要进中央电视台了,要去当战地记者。
有次,我没胃口,就想吃一碗沙茶面,我妈说了我一句,我就用小刀割自己的皮肤,看着渗血的伤口发了一下午呆。
我妈连说“作孽”,带我去做心理咨询,我由此结识了冯老师。她告诉我,“大脑感到疼痛时释放的内啡肽,能帮人缓解精神上的痛苦,但这是解决痛苦的错误手段。”
冯老师将我之前的表现,定义为“自醉”和“自罚”两种极端。自醉时,觉得自己思维奔逸,无所不能;“自罚”时,我的记忆力和注意力跟80岁老太太一样,会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地流泪。
现在,我终于知道,自己不受控地乱花钱,是因为生了病。
我在网上查阅了很多资料,有人说,这是一种“天才病”,梵高、丘吉尔都是双相患者。可实际上,它给患者带来的痛苦、内耗足以将人击倒,媒体宣传的“天才躁郁患者”只不过是一种“幸存者偏差”。
我把医生给我开的药锁在床头柜里,或许是潜意识里不觉得自己有病,我有时会忘了吃。只有周末的时候,我会按时服药,让自己在副作用下发困、睡觉。
有天,我没戴安全帽就去维修路灯。所有人都叫我快点下来,我却在上面很开心的大笑、挥手。有人拍了视频,发到朋友圈。
同事直接问我,家里是不是有人脑子有问题?你看起来很像“那个样子”。
我反问他,“那个样子”是哪个样子?你如何证明,有问题的是我,而不是你?
03
精神疗养院
很快,我有“精神病”的事传遍了整个厂。我妈帮我办理离职手续。
接回家后,我妈抹着眼泪,问这可怎么好。我爸沉着脸,边喝酒边说:“这下我们家有笑话看了。”
他对我这个儿子闭口不谈,再也不出去遛弯。
晚上,我睁着眼睛凝视房间的天花板。墙的一角因为漏水,出现了很多霉斑,黑黑的污点,像被晕染的墨汁,一点点地扩散,看着看着,我觉得那里飞出许多娥子。
那些蛾子铺天盖地,向我飞来,不停往我脸上扑扇着翅膀。我惊恐地手舞足蹈,声音大得整个楼都听见了我的呼救声。
我爸过来,手里拿着皮带,估计是要把我捆起来,我力气很大,一下就把我爸推到床对面的墙上。
这是20年房龄的老房子,墙皮马上被蹭下来一大块。
依稀间,我听见我爸说:“这么闹,不能留了。”他给我哥汇报了情况。
2017年8月4日,妈妈拿着一张宣传单给我看,上面写着“精神卫生中心疗养院”。爸爸背着身子不看我。
我收拾东西,决定自己打车去疗养院。临出门前,妈妈拉扯着我爸,说“他也是你儿子”,怪他平时对我“太粗暴”。
疗养院的医生说,很少见到我这种自知力完好的人自己跑来。“你其实不必住院,这里待着不太舒服。”
后来,我才知道“不太舒服”是什么意思。
疗养院总共分两个区域,轻症区域,大多是抑郁症、强迫症、焦虑症患者;重症区域,大多是人格障碍、情感障碍、精神分裂患者。
两个区域中间隔着一扇铁门。
每个走进铁门、走入重症区域的医生,都会戴手术帽和口罩,帽子下面是一层铁皮,可以保护头部。据说,两年前有一个精神分裂症病人拿椅子脚,把一位精神科医生的头敲破了。
告诉我这些的是病友小阳。
他父母离异,只有18岁,床头放着厚厚的习题集,每天埋着头刷刷地做题。他经常幻想出另一个自己,说已经被北大提前录取。
我在重症区住了不到五天,转到轻症区。医生说,如果我手臂上没有自残的痕迹,一来就可以住轻症区,用不着在重症受罪。
所谓受罪,是一种针对重症病人的古老疗法:面对躁狂发作的病人,医生会把他脱光,用冷藏后的湿床单紧紧裹住他全身。
最开始,针扎一般刺痛的冰冷,会慢慢被体温暖化,病人的情绪和血压也会随着温度渐渐上升,慢慢恢复正常。
由于过程太受罪,很多医生反对采用“冷敷疗法”,可它确实有效。病人故意捣乱,护士一句话都不用说,只要端一杯冰块过来,敲一敲,病人立刻恢复乖巧。
我可能是医院里唯一喜欢这种疗法的病人。
小阳说,当我进入“自醉”状态,会跳到床上大喊大叫,1个医生4个护士一起,都拉不下来。
唯一有印象的是,恢复意识后,我裹紧全身的湿床单,肃穆地躺在空无一人的暗房,静得像一块沉入水底的石头,像入冬后万物俱寂的样子。
转到轻症区域后,我很乐于帮病友写“出院申请”,但我从未给自己写过。因为我不知道除了疗养院,自己还能待在哪里。
平静的时候,我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。我会问自己:我还有重返社会的能力吗?会不会就这样在这里呆一辈子了?
半个多月后,疗养院要组织活动,护士们想做一面宣传墙,记录病人的梦想。
“我来!”我极度自信地包揽下来。
我挨个探访病友,拿着本子,采访记录他们的梦想,再工工整整地写在便利贴上。
很意外,小阳的梦想竟是“养一只宠物狗”。这么简单的梦想,却因为他妈妈有洁癖,厌恶一切带毛的东西,至今没有实现。
在他的帮助下,我们在院区大厅西面张贴了草地、风景画,再把记录病友梦想的便利贴按照爱心的形状张贴好。
我仗着自己书法不错,大笔一挥,用毛笔在红纸上写下“梦想”两个字。
在写“梦”字的时候,我感觉到自己笔锋浑厚,笔尖在我手中游走,充满力量。
护士们看见“梦想墙”,都笑着拍我的肩,说“不错啊”,鼓励我继续贴。
原本很闲的生活,终于因此忙碌起来。
我每天去不同的病房串门,病友们平日有很多话没人倾诉,他们总爱拉着我说上大半天。
“记者同志,你听我说……”
“记者,什么时候采访我?”
只要听见“记者”这俩字,我就像获得了加冕,每个细胞都跃跃欲试。
没几天,“梦想墙”贴得满满当当。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被需要的,肯定我“记者梦”的人,竟来自精神病院。
也许是受这份鼓励影响,在疗养院住满一个月后,我通过了各项测试,顺利出院。
04
实习记者
从疗养院出来,我没有失眠,没有再疯狂购物,一切真的好极了。我看投了很多简历,没想到,竟顺利被一家融媒体中心录取。
虽然只是作为实习期转正率也很低,但我高兴得在心里放鞭炮。
为了能转正,我买了很多新闻专业的书,《华尔街日报》、《新闻理论十讲》、《传播学教程》……白天上班,晚上看书。
因为要扛摄像机,一段时间下来,我明显感到一边胳膊抬不起来。
但当沉甸甸的机器架在我肩上,我马上像被超人附体,精力十足。过重的体力消耗,竟让我的睡眠慢慢改善,后来一觉能睡上4个小时。
为了不受副作用影响,上班之后,我停止了服药。心里翻江倒海的时候,我用冷藏过的湿毛巾盖住脸,帮助自己冷静下来。
撑了两个月,带我的师父安排给我的工作越来越多,从扛摄像机,到写新闻稿,再到帮他跑腿取快递,啥杂活都给我干,有次还让我带他的宠物狗去剪指甲。
有一次,他心血来潮请我吃饭,酒后告诉我,我是他见过最任劳任怨的实习生,承诺会帮我转正。
我不知道是不是醉话,但有望转正,入职这几个月我的病也没有复发,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在走,真的有种“苦尽甘来”的感觉。
2017年11月的一天,师父带我去采访街头老店,做一期“南平手艺人”合集,他教我怎么拍摄人的不同角度,怎么从树叶的间隙里拍摄人的轮廓。
我聚精会神地听着,突然,感觉背后有一团黑影袭来,有人过来抓我的头发,嘴里喊着“拿钱”。
出于本能,我揍了偷袭者一拳,没想到激怒了对方,那人劲儿比我还大,手里的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,朝我不停挥舞,伴随一声惨叫,我的右手因疼痛失去知觉。我倒在地上,本能地抱住了摄像机。
那一刻,我清晰地感觉到“手指没了”。那玩意像黏糊的毛毛虫,就躺在我掌心,意识混乱间,我看到前辈跑出去,过了一会儿,又叫了人过来。
接着,我的脑袋“嗡一声”关机了。
05
愤怒
我右手无名指被砍断,小指头被砍伤。断指被接上后,我在医院躺了两周,被接回家,但隔天需去医院换一次药。
单位以“实习期不合格”为由把我辞退。我不算正式员工,没有交保险,出于人道主义,单位赔了我两万块,我让我妈还给我哥。
我尝试用左手拿筷子,木然地吃饭。不过,那只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父母的仪式,我没有食欲,像个没有灵魂的机器。
出意外后,家族开始有亲戚走动,说是来看我,但他们每次拧开我的房门,要么面带惶恐,要么面无表情看我一眼,然后害怕地马上关上,生怕我要吃人一样。
我干脆把门反锁。
恰逢寒假,哥哥把孩子送回老家,让爸妈代为照顾。小侄子不知道听谁说了什么,经常问我:“叔叔,你为什么还不搬出去?”
我特窝囊,竟然对着侄子哭起来,心里特自责:我怎么又变成这样?
那晚,我吞了吃剩的安眠药,约莫一周的剂量。外面客厅传来爸妈和小侄子玩闹的声音,我又开始害怕和不甘,晕头转向地打开门,一头栽倒。
家人把我被送医院洗胃。后来,我妈说小侄儿因我受了惊吓,经常边哭边打嗝。送我去医院的时候,街坊邻居挤在门口,像是欣赏某种奇观。
我爸在医院,得知我脱离危险后,仰天长叹,“什么时候是个头啊”,然后哀叹着回了家。
就像我房间墙上的霉点,我也成了家族刻意回避的污点。
我又频繁失眠,不断重复《坠落》的梦境。我痛恨那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袭击者,是他从高空将我推入深渊。
在疗养院的时候,医生曾告诉我,独处,有利于双相患者恢复病情。
我开始自救,决定搬进爸妈给我买的一居室毛坯房。
大二那年,本着不亏待老二的原则,他们帮我支付首付,买了一个50平的一居室。本来约好我自己负责装修,如果没有生病,没有欠债,这里早该窗明几净了。
毛坯房像一个空壳,笼罩着我的肉身。我剪了一个矿泉水瓶做厕所,支了一张行军床,每天睡上两三个小时就会醒来。
我常看着被砍的无名指发呆,有时候我把纱布扯掉,想看看它究竟是怎么坏掉的。
我用仅能用的三根指头,在网络上到处翻找我被砍伤的新闻。那个人是谁,和我有什么仇,为什么偏偏找我的“不痛快”?
从新闻的角度,男子当街被砍,算不上什么爆炸新闻。最终,我在当地地方新闻网上,查到寥寥数语。
让我不能接受的是,上面写着——袭击者疑似精神病。
这意味着,他砍了我,还不用负法律责任。我彻底被吞噬了,感觉胸口有一团火,似乎自己一张口,那火苗能把世界都烧得干干净净。
那段时间,我唯一的坚持,是每周去冯老师那里做一次心理咨询,咨询费是之前我妈帮我垫付的,一共10次,我只去过三次。后来,冯老师按照99元三次的最低标准给我。
10平方米左右的咨询室里,只有两张90度并排摆在一起的单人沙发。桌子上有一盆绿萝叶子半黄半绿,像极了我的情绪。
咨询时,我把那些黄叶子一片片使劲揪了下来。
我以前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感情,但几次咨询后,我意识到,这可能是愤怒,一种过去多年,我没能正视并表达过的情绪。
有一天,冯老师说,“我数了一下,12次咨询,你有10次都是在说被砍掉无名指的事,以不同的角度翻来覆去反复说……你是不是认为,如果不是他,你现在早就过上正常生活了?”
“对呀!”事实就是如此。
冯老师看着我,没有说话。
她告诉我,我在被砍之前,就已经确诊双相,那就是一辈子的事情,并且只能干预,很难痊愈。我把后来的不幸怪罪别人,是一种心理虚弱的表现。
我回想了一下,除了发病,在正常情况下,我其实是一个没脾气的人,气到极点,也只会客客气气地和人拉开距离。
做咨询之后,我反倒会没来由地发脾气,尤其是被砍掉手指之后,我好几次想一酒瓶砸在冯老师头上。咨询次数越多,这种冲动越来越强烈。
我告诉冯老师,再这样下去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打你。她却笑着说:“你的愤怒很好,请保持。”
我总能从她嘴里听到一些莫名其妙、却让我如释重负的话,这或许成了我坚持去咨询的动力。
我再次问他“你认同我吗”,我希望能听到些让我感到轻松的话。
但他的回答让我很意外。
“不认同,但我尊重你。抢劫是重罪,但给你生活定罪的人,是你自己。”
06
自救
人民医院的医生觉得我的病情没有好转,又给我开了些“富马酸喹硫平片”和“丙戊酸镁缓释片”。
每天几种药一起服下去,头昏脑胀,只想睡觉。
失眠的时候,我睁着眼睛,看着光亮一点点地透进我的窗户,外面天光明亮,我却觉得屋子异常阴暗、冰冷。
我想不通,凭什么精神病砍人就能逃脱法律制裁?这不公平。我祈祷精神病院的高墙能关他一辈子,又觉得不切实际:万一他是装病呢?
是不是真有精神病,我自信只有同样有病的人才能看得出来。我生出一个念头:去找那个人问清楚,为什么要砍我?为什么偏偏是我?
这对我很重要,就像当初坚持要自考一样。
根据警方通报,砍我的男人刘某,家住南平市延平区。我拜托电台带我的师父帮我查刘某的具体住址。
他很紧张:“你住院时,我给你发了那么多消息,你一条都没回,拜托千万别搞事好吗?”
我连连答应。虽然我完全不记得他给我发过消息。
师父告诉我,袭击我的刘某三年前和父亲跑长途,不幸发生车祸,父亲丧身,他逃过一劫,但右腿留下了残疾。
后来刘某在超市当搬运工,好不容易找了个女人谈婚论嫁,却遭遇骗婚,女人从他那儿弄到十万块钱后,跑了。刘某精神遭到重创。
我根据师父提供的地址,去刘某家探访。那是市郊一个破败的老房子,屋外堆积了无数的矿泉水瓶和纸壳,刘某的母亲警惕地看着我。
我谎称是刘某单位的。她只是反复用闽南语重复:“我不敢死,我一死他就完了,我不在了他可怎么办?”
这是一次失败的采访。老人的沉默与木讷,让我们的谈话困难而艰涩。
我心里堵得慌,堵得我满腔愤怒无处宣泄,眼前仿佛出现一滩泥沼,裹着她,裹着我,我们都在下坠。
临走的时候,老太太问我啥时候再来,单位有啥表示没有?
她的眼神充满期待,我塞给她200块钱,告诉她“精神病是可以治好的”,并要到了她儿子所在的精神病院的地址。
“可以治好”的结论很不负责,但我觉得每个人活着都要有盼头。
刘某所在的精神病院位置很偏。登记完姓名电话,写明是探望朋友后,我在护士的带领下,来到病房。
他住的地方和我曾住的疗养院一样,也隔着一扇铁门。
三人间的病房门口,写着“精神分裂症b区”,以及各自的名字,我知道,每一个名字展开都是一个略显悲伤的故事。
他的故事并不特别,长相也很普通,如果他没有砍断我的手指,更不会人有兴趣去了解他的故事。
一种奇妙的缘分把我们联系在一起,这可恶的缘分,害我丢了工作,再次病发。
房间里一股屎尿味,墙上糊着黄渍。隔着铁门,我看到刘某皮肤黝黑,穿着宽大的白色病号服,坐在床上晃悠着双脚。
突然,刘某咧着嘴,口水从他嘴角滴下来,滴到衣服上。病号服看起来又旧又脏,估计也是一个月才换一次。
手指刚断那会儿,我曾想象过很多解气的场景,比如往他身上扎钉子,朝他吐唾沫。
可真见到他,我只是盯着他反复看、仔细看,一种莫名的优越感充斥着大脑,“他害了我,但是他比我惨。”
我庆幸自己得的只是双相情感障碍,而不是精神分裂。
我对刘某的仇恨,被一种新的复杂情感取代:有惋惜,有同情,有感同身受。
可能是感觉到被人偷窥,刘某突然抬起头,猛地看向门外。
我来不及躲闪,对视上他的目光。四目相对的那一瞬,我俩像被挤压在一个铁罐里,空气凝固,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会被引爆。
但爆炸并没有发生。他木讷的脸告诉我,他什么都不记得了。
07
希望
后来,我又鬼使神差,偷偷去看过刘某几次。他发病起来跟我有点像,也是大喊大叫,不过他有“被迫害妄想”,总说“有人要害我”。
精神分裂症最典型的特点就是多疑,只要还活着,这辈子他都不可能感受到丝毫的安全感。他之所以砍掉我的手指,或许是觉得我要害他。
在他眼里,我成了“加害者”。
我瞬间理解了咨询师说的,“给你定罪的人是你自己”的意思。
连续服了三个月药之后,我的睡眠有所好转,医生让我尝试剂量减半。
2018年3月,我找了一个保安的工作谋生。我不需要跟人打交道,只需要看守货物,值夜班。5千的工资,扣掉房贷和生活费,我每月能存2千,我一年能还父母2万。
偶尔,我也会去看看爸妈。我看到我妈头发花白,我爸的背越来越驼,和他们保持距离,反倒让我对他们有了不一样的审视角度。
手里有了余钱后,我买了一张单人床,并把床面对着的那块水泥墙刮了腻子粉,刷上乳胶漆。我用的是大海一样的蓝色。
我又开始写作。每次写完的稿件,我会打印出来,一张张,仔细张贴在蓝色墙上。
“张贴”这个动作,总让我回忆起当初疗养院那块“梦想墙”,它被无数的便利贴填充得满满当当,色彩缤纷,风一吹,便利贴微微扇动,像一只只蝴蝶微张着翅膀。
我没有成为记者,但每个独处写作的夜晚,我的心情都格外平静。
我知道,即使我拼尽全力去写,也顶多是远离分裂和疯狂,不可能让自己过得多好,但这已经是我拼尽全力,想要拥有的夜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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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| 芒来
编辑 | 邵鸾飞
编辑邮箱:61692124@qq.com
芒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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